湘江周刊·封面丨走读湖湘书院⑤:隐秘的虎溪书院

虎溪书院全景。

虎溪书院尊经阁。本版图片均为 刘科 摄

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
虎溪书院碑廊及玉芝亭。

书院简介

虎溪书院位于怀化市沅陵县城西虎溪山上。明正德六年(1511)王阳明自贵州龙场谪归,道过辰州(沅陵旧称),寓虎溪山龙兴讲寺弥月。明嘉靖年间为纪念王阳明在沅陵讲学而始建书院,历代屡有废兴。1986年在虎溪书院原址仿原式建砖木结构房舍。

张远文

虎溪,不是一条溪,而是沅江、酉水合流处的一座山。“酉水引于西而右旋,沅水襟于前而左抱。”隐于湘西北虎溪山的沅陵虎溪书院,一般人很少知晓。它默默地源远流长,生生不息,犹如隐逸的绝世高手。世人多知明代大儒王阳明的格竹寻理、龙场悟道、天泉证道、严滩问答、南浦请益,却独独少了“龙场悟道”后的“虎溪布道”。或许,这正是虎溪书院隐逸数百年的原因。

在这里,王阳明“触境指迷,谈仁讲义。假精舍以幽栖,阐心传于僻地。尔乃崇正学,致良知。”明邹守益在《辰州虎溪精舍记》中记载:“阳明王夫子自会稽谪龙场,道出辰阳。辰阳之胜,曰虎溪山寺,世称二十六洞天。因宿僧舍弥月。有古松甚奇,大书其轩曰‘松云’,复留诗于壁。一时从游诸彦,如唐柱史诩、萧督学璆,千余人切磋正学,剖剥群淆,若众鸟啾啾获闻威凤鸣也。 ﻪ”俊杰美才云集,静坐虎溪山寺,谛听大师王阳明授学,如同啾啾喈喈的百鸟听见了凤凰的嘹亮锵锵。

王阳明虎溪布道,是他在湖南讲学时间最长、弘道人数最多的一次盛举,为沅陵、湘西、湖湘大地,乃至整个中国“心学”思想与教育弥洒了“我心光明”的圣哲之光。如果说,阳明之学,悟于龙场,而发端于辰州,倡行于天下。想来,一点也不为过。

仲夏的午后,天气十分燠热,我坐在沅江与酉水交汇处的码头边。远处的燕子滩若隐若现,眼前二酉拖蓝的水线荡来漾去,背后虎溪山上的大唐龙兴讲寺与虎溪书院,兀自隐立在斑驳的树影鸟声中。

由龙兴讲寺拾级而上,穿过观音殿,再循阶而上,便达隐匿的虎溪书院。此时,一些工人师傅汗流浃背,正悉心修缮书院的每一处角落。修道堂、好景楼、阳明祠、惜阴堂、梓潼阁、当仁堂、尊经阁、鸥鹭居、玉芝亭、凭虚楼、见江轩等建筑,坐北朝南,循山就势,远观鳞次栉比,气势恢宏;近视门庭壮阔,美轮美奂。其一砖一石,一梁一柱,一纹一饰,一草一木,无不体现着天人合一的建筑理念。

我在阳明祠前的台阶上坐下来,炎炎夏日中,很奇怪,我似乎分明看见公元1509年岁末的一场大雪。雪域中的虎溪,寂于酉水与沅江的合流处,白茫茫的,澌澌然,有某种遗世的深悲大戚。

公元1508年的春日,画桥烟柳的杭州早已是山色空濛,一派淡妆浓抹总相宜的景象。然而,王阳明却不得不由杭州开始启程谪赴贵州,从姚江坐船,抵达钱塘江,道经江西广信(今上饶)、分宜、宜春、萍乡进入湖南醴陵,在长沙旅倦小憩江观,携周生涉江而探岳麓,尔后从长沙乘舟沿湘流北去,经洞庭湖,再溯沅江西上,经沅陵、辰溪等地,经由沅江支流㵲水进入贵州玉屏。等待他的,仍将是万山丛棘,蛇虺魍魉,蛊毒瘴疠。前路幽邃莫测,诸多生死未卜。

水路漫漫,何其修远,他逆着沅水走得很慢。

山行风雪瘦能当,会喜江花照野航。很显然,在这条朔风野大的水路上,他知道当年三闾大夫峨冠博带的九歌天问,知道传说中的夸父的追光逐日,更知道伏波将军马援在清浪滩头的马革裹尸。橹歌中,王阳明抵达溪子口的江心,久久地凝目远眺着虎溪山。此时的王阳明,身形瘦削,面色黎黑,几茎疏落的胡须临风抖着,有些凄惶,可是,四方平定巾下一双深陷的眼,透出炯炯的光。

这个春天,王阳明虽然没有登上虎溪山麓。然而,纯清绝点,河流一会,他将会回到这个地方。

际遇坎坷、石赤不夺的王阳明,最终,从最恐怖的诏狱里,活了下来;从锦衣卫的追杀中,活了下来;从武夷山的虎口中,活了下来;从贵州龙场“豺虎四出,瘴疠流行”的险恶中,活了下来。直到公元1508年,那个闷热的夏夜,电闪雷鸣,王阳明躺在玩易窝下的石墎中,纵声长啸,一跃而起,朝向内心的期许在生死边界中诞生,大悟格物致知之旨,始知圣人之道,吾性自足。颠沛流离的王阳明,终于迎来了他个人的终极蜕变和升华:龙场悟道。

波澜壮阔的阳明心学,就此横空出世。何处是光,哪里是影?此时此刻的王阳明,百难备尝,始见圣人端绪,体认着内心的光芒,坚定着自己的路向。

正德五年庚午,刘瑾伏诛,王阳明终于谪贬期满,升任江西庐陵知县。此时的王阳明经过“龙场悟道”之后,明心见性,素位渊默,澄静如山,给龙场学生作了最后的临别寄语:坐起咏歌俱实学,毫厘须遣认教真。然后,坐船顺沅水东下,经溆浦大江口、辰溪,直达沅陵。

正德五年初春,雪尽过后,大地开始清鲜朗润,一片桃红柳绿。王阳明从溪子口码头,拾级而上。登高临流,武陵莽莽苍苍,沅江酉水环山合流,春意泱泱。极目远眺,对岸的一脉群山,无不像一个个手执朝笏的大臣,面对着虎溪山遥相揖拜。王阳明栖住在虎溪山龙兴讲寺外的凭虚楼,因楼前有古松一株,因题匾曰“松云轩”。一个丰盈的生命,与五溪大地一片蓊郁的山麓相遇,俊逸疏朗起来。

沅陵唐愈贤、刘观时、王嘉秀、萧璆、王世隆、董道夫、吴伯诗等一大批学人,以及武陵蒋信、冀元亨等俊彦毕至。整整一个多月,虎溪山上,燕子滩头,河涨洲里,王阳明与诸生一道,讲授心即理,培根体认,砥砺品行,闲观物态皆生意,一曲沧浪击壤听。诸生数十人,甚至上千人,环而拥之,随地请正,山歌号子,傩舞高腔,声振山谷。师生幕天席地,有的弄琴理丝,有的吹箫击鼓,有的投壶聚算,有的移乐泛舟,求证论道,乐此不疲。

王阳明杖藜虎溪的讲学布道,于他自己而言,极为自豪。可以说,困于龙场的近三年时间,即便“龙岗山上一轮月,仰见良知千古光”,可他并没有找到过真正的知己,没有找到能理解、贯通其学说的学子。他的“致良知”“知行合一”学问,在贵阳只能是“罔知所入”,很难得到更多人的领悟。而在沅陵的情形则大不相同,与诸生讲学,均可自悟性体。贵阳是王阳明动心忍性、砥砺切磋之地,终有龙场悟道,而能在沅陵传讲弘道,是王阳明出山后充满愉悦憧憬的头一回讲学盛典,怎能不让他感慨万千流连忘返呢?又怎能不令他“他年还向辰阳望”呢?

当他离开沅陵时,依依不舍、寄语殷殷地题写《与辰中诸生论收放心书》,鼓励辰中虎溪弟子省察克己,事上磨炼,光大“心学”。后来,又在《题王实夫画》中回味虎溪讲学的佳处,逸兴绵绵:“随处山泉着草庐,只须松竹掩柴扉;天涯游子何曾出,画里孤帆未是归。小酉诸峰开夕照,虎溪春寺人烟霏;他年还向辰阳望,却忆题诗在翠微。”在龙兴讲寺,王阳明留下著名的题壁诗:“杖藜一过虎溪头,何处僧房问惠休?云起峰间沉阁影,林疏地底见江流。烟花日暖犹含雨,鸥鹭春闲自满州。好景同游不同赏,篇诗还为故人留。”江流涛涛,阁影重重,情景交融间,仍可看到尘世的清澈,生命的自得,满蕴着“致良知”的心学哲思。

虎溪山,因此成为王阳明传授“心学”的“处女地”和第一站。沅陵有幸,迎来了王阳明的首倡心学之说。虎溪山,由此高大峻茂起来,成为一座良知之山,本性之山,光明之山。

王阳明离开沅陵三十余年后,明嘉靖二十三年(1544年),他的门人又是同乡徐珊出任辰州同知,筑虎溪精舍于龙兴讲寺之北,并在精舍里建“修道堂”,内供王阳明像以示纪念,由门人杨珂在精舍院内题书“杖藜坞”石碑,从此,精舍辟为讲堂及学舍,延名师以教,人文炳蔚,四方志学之士日彬彬焉,每日诵读之声不绝于耳,一时称楚南盛事,虎溪精舍也理所当然被称为楚南第一学府。明崇祯初,守道樊良枢更名为“阳明书院”,后在清雍正十一年,改名为“虎溪书院”。

清光绪二十九年(1903年),清廷诏令“废科举,兴新学”,知府连培基奉文创办辰州府中学堂,即以虎溪书院住院生童为学生,山长为教习。民国初年,曾为师范讲习所、简易乡村师范学校校址。此后,院空驻兵,逐年残破,遗址犹存。后屡经修葺拓新为教学之所,1949年后并入沅陵一中,知行合一,发扬光大,生生不息,成为活态书院的另一种可圈可点的范例。

自创办以来,虎溪书院即按照王阳明所倡导的“立志、勤学、改过、责善”的教育理念,每以良知为训,主张顺应学生本性,学贵自得,循序渐进,寓学于乐,知行合一,培养学生独立与自主的治学精神,崇正学,致良知。先后涌现出唐愈贤、王嘉秀、刘观时、王世隆、董道夫、吴伯诗、向淇、蒋信、冀元亨等众多辰州与楚中王门弟子,戒惧勿离,以自成其身。

近世更大兴文教,多有以振起斯文为己任者,汇六校之流,知行合一,蔚为壮观,为国家、社会培养了大批人才,如辰州府中学堂第一届毕业生、后任湖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校长并担任过毛泽东哲学教师的武绍程;与李大钊一起从事革命运动的邓文辉烈士等,沅陵一中先后涌现出新中国第一任驻苏大使刘晓、著名经济学家厉以宁等一大批杰出校友。宏图庠序,弦歌不辍,砥砺深耕,斯文不已。

在阳明祠前,一幅幅剪影如风如云撞入我的眼帘心头:一个摇头晃脑的童蒙小稚,十二岁刚入私塾,便认定读书须学做圣贤;一个超侠不羁的叛逆少年,十五岁独出居庸关,逐胡骑射,慨然有经略四方之志;一个循事究理的学子,十九岁格竹七日失败,险些送命;一个洒脱英纵的落榜书生,二十五岁两度会试不第,别人以不得第为耻,他却以不得第动心为耻。

王阳明早年溺于任侠、骑射、兵法、辞章、神仙、佛氏,后来知昔日放逸,开始端坐省言,掘天觅地,触因于心。但所有的经历,没有一次会白费。后来,众所周知的事实是:学术上,先生打通了儒释道的“任督二脉”,从“天地万物本吾一体”出发,经过龙场悟道与天泉证道,创立“致良知”“知行合一”学说,形成与当时盛行的“程朱理学”相抗衡的庞大心学体系,并声播海外;事功上,先生巡抚南赣汀漳,仅年余,剿除四省边境多年匪患;江西宁王朱宸濠携十万之众叛乱,先生凭一己之力,在朝廷未发一兵一卒的情况下,仅月余,生擒宁王于鄱阳湖;后又巡抚两广,平定思田之乱,开拓南疆,绥靖边陲。“终明之世,文臣用兵制胜,未有如守仁者也”,王阳明也因军功被赐封为新建伯。王阳明就此成为中国历史上少有的“立功、立言、立德”三不朽人物,成为中国古典哲学发展史上的又一座巅峰。

然而,他又无时无刻不在遭受着被误解、被诬陷、被排斥、被打击,他所有的存在,所有的境遇,不是已经被颠覆,就是正在被颠覆的路上。虽然怀揣煌煌如日的光明,挺立在海雨天风的绝巅之上,他终究是孤独的。

一缕西沉的霞光,覆蔽在虎溪山麓。远远地,似有行者在歌吟。我回转身,江岸漠漠,蹉跎嗟叹,一时忘了久违的尘寰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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